「西貢」得名約在明初,取「西方來貢」之意,是許鞍華電影《明月幾時有》故事的發生地,而比電影更傳奇的,是當年香港中旅社參與的神秘大營救,茅盾先生後來稱之為「抗戰以來最偉大的搶救工作」,就折疊在古典又新潮的「西貢」兩個字裡——成為傳奇締造的匠人、精神的傳播者、文化的守護人、衣食住行的生活家、天地自然的寫生者……擁有了一種渾然天成的歷史美學。
籍集團90週年和「公司日」的機會,本刊參與了集團重走中旅報國路活動,探尋真實歷史中那次神秘大營救到底經歷了什麼?香港中旅社在這當中扮演了怎樣的角色?遭遇了怎樣的兇險?以及縈繞心中的電影方蘭的真實命運到底如何,她犧牲了嗎?她與「劉黑仔」是否有再續緣分的機會?為大家揭開一個個謎底。
第一層:傳奇西貢
晨曦微露,薄霧輕籠,我們來到位於西貢蠔涌村口的車公古廟。廟宇古樸,已有460多年歷史。廟前有日升鴻運字樣的風車二個。廟內的車公像、肅靜回避高腳牌、皮鼓、銅鐘、兵器及神壇前酸枝雕的橋子,都是清代咸豐至光緒年間的古物。
廟門額石刻「車公古廟」四字,門聯為「擎天柱石,鎮國棟樑」八個字。據說在南宋末年,大元帥車公隨宋帝來港後駐守西貢,村民每有患病,經他診斷,必能妙手回春。後來當地村民建此廟,以紀念車大元帥的功德。
團員在「抗日英烈紀念碑」前合影留念(羅致和攝)
到了抗日時期,香港雖曾一度淪陷,但有一班志士,仍克盡己力抵抗,他們就是東江縱隊抗日遊擊隊。其中,劉黑仔率領的短槍隊擅長突襲,鑽鐵絲網、爬騎樓、攀炮樓,沖在最前線,更曾在界咸活捉了當時日軍華南派遣司令部的憲兵少校東條正芝。當時遊擊隊的據點,就是蠔涌車公廟。
電影《明月幾時有》的故事和許鞍華上一部作品《黃金時代》其實是有時空銜接的,當蕭紅在香港病故之際,她的作家朋友們正紛紛離開香港北返。梁家輝扮演的敘述者——已經暮年的彬仔回憶他抗戰時當上香港東江遊擊隊「小鬼」的往事,以東江縱隊生死大營救數百名被困香港的文化名人為切入點,展現紀錄片式的感染力。
彭于晏飾演的劉黑仔是一個充滿活力又頗具幽默感的熱血青年,他作戰英勇,被譽為「神槍手」,不拘小節,舉手投足卻都是俠義風範,在茅盾的住處幹掉漢奸時的機智;用漢奸屍體騙過日軍時的無畏;深入虎穴將漢奸頭目一舉擊斃時的果敢,無不帶著一種遊戲人間的豁達。對周迅飾演的方蘭,他亦師亦友,帶她開啟了與從前不一樣的人生。
雕塑《赤子報國》豎立園內
「想當年呀,打日本仔嗰時……」這些以前村口世叔伯常掛口邊的說話,隨時光流轉,現在可能已不復聽見。然而,這裡曾經發生的那段西貢值得自豪的歷史,仍然值得人們緬懷和紀念。
第二層:悲壯西貢
大巴從山間呼嘯而過,我們在斬竹灣村口下了車。此時下起小雨來,淅淅瀝瀝,不像落在地上,倒像落在心裡。穿過一條小路,烈士碑園就隱藏在參天的木棉和鬆柏中。
一尊高約20公尺、鏤刻由原抗日東江縱隊司令員曾生手書的「抗日英烈紀念碑」矗立在中央園區,顯得格外莊嚴肅穆。碑體模仿步槍外形,象徵抗日武裝力量。碑園西側一本巨大石書刻下了70多年前的那段歷史,細細讀來,仿佛時光流轉,戰火紛飛的歲月重現眼前。
東江縱隊,是抗日戰爭時期中國共產黨在廣東省東江地區創建和領導的一支人民抗日軍隊,其開闢的華南敵後戰場成為「敵後三大戰場」之一。1945年,朱德同志在「七大」軍事報告《論解放區戰場》中將東江縱隊與瓊崖縱隊和八路軍、新四軍並稱為「中國抗戰的中流砥柱」。
1941年「黑色聖誕」,前港督楊慕琦向日本侵略軍簽下投降書,港九地區霎時失色。18天戰火焚城,開啟了香港3年零8個月的苦難。日軍對於香港的踐踏,除了肆意燒殺搶掠,還包括了精神和文化層面,日據時期幾乎所有在港兒童都失學了,碩果僅存的學校也把日語當作主要課程。市民在街上每當見到日軍,無論遠近皆須作90度鞠躬,否則一旦發現,即被喝停遭受拳打腳踢甚至殺身之禍。
苦難中的一絲希望,來自于東江縱隊港九獨立大隊。日軍佔領香港期間,作為港九大隊抗日活動主要區域的西貢,有眾多的港九大隊戰士和西貢民眾英勇捐軀。《明月幾時有》結尾部分,周迅扮演的方姑眼望著青翠山間的潺潺流水,東江遊擊隊的故事停留在一片懸念的詩意之中。
歷史上真實的方姑名叫孔秀芳,後改名方蘭。方姑22歲時,已成為香港「方姑遊擊隊」隊長,不僅編印《地下火》、散發傳單,更率領遊擊隊炸毀日軍的鐵路橋梁、破壞軍工生產,在民間傳說中,方姑是一位來去無蹤的香港女俠。
石書碑文
1944年,方蘭的母親馮芝,在送情報時被日軍憲兵逮捕。遊擊隊員們準備武力強行營救,但為了避免更大犧牲,方蘭強忍悲痛,果斷地制止了營救行動,壓抑了自己對母親的深厚感情。馮芝媽媽在獄中堅貞不屈,當敵人問她是「什麼人」時,她堅決地回答:「我是中國人」。最後,被日軍以「間諜罪」處予死刑。
日本投降後,方蘭獨自一人來到香港最高的扯旗山上,在母親的墓前,她報告了抗戰勝利的消息。她匍匐在墓前,猶如投身母親的懷抱,盡情痛哭。1980年代,為了緬懷英烈,不忘過去,在風景秀麗的西貢軒竹灣,香港民間人士和旅英香港同鄉捐款資助建成了「抗日英烈紀念碑」。
現場一片肅靜,唯有迎風擺動的松枝沙沙作響,似在向英烈致意。我們在碑文前仔細閱讀,碑文這樣寫道:「抗戰勝利, 倏忽四十餘年, 往者已矣, 我輩每念往日遊擊戰士與地下工作者, 拋頭顱, 灑熱血, 為國為民, 前赴後繼, 獻出生命。據可查考者已有七十人, 黃土長埋, 默默無聞者, 尚不止此數。抗日先烈以鮮紅熱血譜寫壯烈史詩, 皆應銘記表彰,以慰英靈,以昭後世。」
第三層:婉約西貢
有「香港後花園」之稱的西貢,是幽人雅士的理想地,美是他們的烏托邦。詩人余光中曾寫下「從西貢到長洲/總是越抽越緊/隱隱,都牽到心頭」的詩句,表達對香港的深深眷戀。國學大師饒宗頤的畫作《西貢山色》,山澗綠水,清瑩澄澈,清風倒影,層巒疊嶂,美景盡收筆下。
來到水浪窩企嶺下時,雨不知道什麼時候住了。這里三面環山,狹長的海灣,波平如鏡,風景似畫。有別於「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的景緻,此處倒是充滿了「春陰垂野草青青,時有幽花一樹明」的溫婉氣息。
如今美麗的企嶺下海可能很多人不知道,昔日此處是那場驚心動魄「秘密大營救」行動成功營救第一批人士離開香港的地方,而這裡面還有一段與香港中旅社有關的浩然正氣的歷史。
70多年前,這條稱為東線的營救路線,將從市區來的人員集合在西貢,在企嶺下海乘船出赤門、黃竹角海、大鵬灣,抵深圳鯊魚涌,偷運至戰時大後方惠陽,亦是革命根據地。
水浪窩觀星台(羅致和攝)
就東線而言,中旅早在1940年為了開闢由香港內進的第二條路線,曾派人考察廣州灣(今湛江港)至廣西柳州建的公路交通,後太平洋戰爭爆發,乃在廣州灣設立分社。當從香港來的船駛抵廣州灣時,中旅接待人員便會出現在乘客面前,他們的任務是為這些脫險歸來的文化名人和其他同胞解決在廣州灣的食宿及往玉林的轎子和挑夫,而後前往柳州,再行轉往各地。
對於這段歷史,擅長以細微之處打動人心的許鞍華導演,將方蘭與劉黑仔的故事搬上銀幕,未使之跌宕起伏,未賦予明豔的色彩,卻讓那看似平靜卻暗流湧動的人生,以舒緩的狀態不經意間叩開心門。
方蘭與劉黑仔因戰爭未止而離別,真實的方蘭在1998年去世,尚得善終,但曾令日軍與漢奸聞風喪膽的劉黑仔,卻早在一次執行任務中犧牲,年方26歲,於後世僅僅留下一張照片。
憑欄遠眺,撫今追昔,感慨萬千。這場驚心動魄「秘密大營救」的行動,歷時200天,行程萬裡,遍及十餘個省市,共產黨人、東江遊擊隊和香港中旅社的先輩們同敵人展開針鋒相對的爭奪戰,他們英雄虎膽,在敵人的眼皮底下,尋找、組織、偷渡,共營救出愛國民主人士、文化界人士及家屬800餘人,包括鄒韜奮、何香凝、柳亞子、茅盾、夏衍等。他們在一批批抗日遊擊戰士的護送下,沿著這些線路,神奇般地從香港這個孤島上「消失」,脫離虎口。茅盾先生後來把這場營救行動稱為「抗戰以來最偉大的搶救工作」。歷史上的中旅,無論面對怎樣的困境和挑戰,總是在國家需要的時候,勇挑重擔,迎難而上,彰顯了一個紅色央企的使命感,也正是這種神聖的存在感,令中旅幾十年來創造力勃發、戰鬥力旺盛。
如今,企嶺下海狹長的海灣波平如鏡,早已找不到「生死營救」的痕跡。但無論光陰怎樣前行,這片海不會忘記那些用生命保衛生命的抗日烈士。
第四層:閒適西貢
水浪窩觀星台是一處歷史遺址。導遊永足邊走、邊停下來為我們介紹:這是明代的一座觀星台,是仿照國內現存最古老的天文臺——河南登封觀星台建造,也是香港唯一的仿古天文建築,古時還曾用此台觀測日影。
西貢,除了能滿足人們對美好生活和詩意棲居的想像,其實還是一個海鮮美食及潮流的聚集地。早在14世紀,這裡已經有漁民居住,以後更逐漸發展成一個海鮮集市,不少酒吧、咖啡店和精品小店也隨之進駐。金聖歎是中國幾百年來最好的讀者、文學美食家,他以「六才子書」為食,堪稱500年前的哈樂德·布魯姆。而今香港也有一個叫蔡瀾的文人美食家,一邊品嘗各地美食一邊著書,他對西貢的美食與生活推崇備至,仿佛按照他們的生活,就是好生活的標本。
我們在西貢墟看到很多海鮮排擋,據說大多價廉物美。比如「鮑魚二食」、「海螺甜心」、「黃金霸皇蟹」,「椒鹽瀨尿蝦」、「粉絲蒸幹貝」、「忌廉煮青口」等潮流海鮮美食,令遊人心醉不已。海旁小店,開業十多年,招牌菠蘿包無論牛油麵粉均是貴價入口貨,包身鬆軟富彈性,一啖已有雙重口感。每日出爐過百盤,週末例必大排長龍,即使閒日下午5點便沽清。
許鞍華電影《明月幾時有》劇照
這片繁榮和平之地,抗日時期卻是烽火危城。當年,日諜四布,危機四伏。因此,刺探及傳遞敵人軍情,是東江縱隊其中一項重要工作,當時便是在西貢墟的不夜天咖啡室(即今日的大華車衣店)建立起地下聯絡繫統,掩人耳目地進行抗日工作。
為了方便接送情報,情報員包下「不夜天」採購麵包西餅的工作。秘密情報員得冒生命危險,三天兩頭就得從日本人的眼皮底下送情報,心裡有多懸都得把步子邁得像石磨一樣穩當。遇上日本兵檢查能躲當然好,躲不了就把西點送到日本兵面前。關乎營救行動的情報藏在哪裡?情報細小得好比一根小牙籤,扁擔縫、衣角、髮辮都是收藏處。
今天的我們也有了合適的時刻面對過往,讀取中華物質文明的記憶體。作為遺產,它豐盛但支離破碎,被時光掩埋,至今未複合歸整。作為營養,它能為今天的中國人提供情感歸屬和身份認同,開啟記憶和靈感,並在全球化時代不迷失於「我是誰」。由此,西貢不單是一個地理符號,更是一處精神原鄉。
第五層:隱逸西貢
午後,天氣漸晴,我們在西貢碼頭乘船渡前往20分鐘船程外的鹽田梓。
鹽田梓,又名鹽田仔,面積約不到一平方公里。據說,開村先祖是一對陳姓夫婦,在三百多年前由中國觀瀾移居到沙頭角東北寶安縣的鹽田村,再由鹽田村遷至此地,設田曬鹽為生。島上曲徑通幽,花木扶疏,窗明幾淨,彷如世外桃源。
鹽田梓村內的澄波小學,現已改為文物陳列室
據島上的講解員介紹,現在大部分村民已僑居英國,島上已無人居住,但仍有荒廢鹽田和大片紅樹林,還有連接滘西洲的玉帶橋。而村內的澄波小學,現已改為文物陳列室,展示當年村民的生活。不遠處,還有口活泉井,60年代前村民仍飲用其井水,至今水質還很清澈。
然而在戰爭時期,世外桃源也不可避免要受到波及。1942年,美國飛虎隊中尉克爾率領戰鬥機,在掩護轟炸機轟炸啟德機場時,其座機不幸被日軍擊落,克爾跳傘後被遊擊隊救起。日軍曾把島上的村民連同神職人員困在教堂內集體逼供,惟他們都不肯供出東江縱隊遊擊隊的位置,結果有神父更被淩辱至死。
穿越歷史煙雲,今天,折疊的西貢正在被人們一層層打開。重溫昔日烽火硝煙,是為了以史為鑒,不忘紅色本源,繼往開來。如果說,有一種範兒叫西貢範兒,那是一種不做派,不標榜,不人來瘋;而是古今之人情感相通,肉身死去而精神永存,是「歷久而彌新」,是「放之四海而皆準」, 是從容,是清淨,是典雅,是溫婉,是中西貫通,是精神開闊,是大山大河。
「明月幾時有」片尾有這樣一組鏡頭,當年的烽煙危城,漸變成為今日香港的華麗太平;昔日的小鬼隊隊員彬仔今天已是老頭,但仍要匆匆上班去開「的士」。生活與歷史都仍然在繼續前行。歷史拒絕消逝,而是在不斷的重溫中,滲透在我們對中華民族和中旅先輩的集體記憶裏,感悟初心,傳承好紅色基因。
回航途中,浮想聯翩,記起電影裡周迅念過兩次的那首茅盾先生《黃昏》裡的句子:
「風帶著夕陽的宣言走了
像忽然熔化了似的,海的無數跳躍著的金眼睛攤平為暗綠的大面孔
遠處有悲鳴的茄聲
夜的黑幕沉重地將落未落
不知到什麼地方去過一次的風,忽然又回來了;這回是打著鼓似的:勃侖侖,勃侖侖!不,不單是風,有雷!風挾著雷聲
海又動盪,波浪跳起來,轟!轟!
在夜的海上,大風雨來了」
在那刻的意境裡,這些詩句顯得格外的美。